今天,带来中篇小说《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连载!
【资料图】
这篇小说是作者参加未来局科幻工作坊,以贵州丹寨风物为灵感创作的一部女性史诗:出生于苗乡贫苦家庭的女孩,努力考上大学,战胜歧视,抓住国际人工智能领域的趋势,把贵州建设成了高度赛博化的全球互联网信息中心。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华夏科幻系列”《琥珀中的生命》,并获2021年加拿大极光奖最佳中篇奖。
作者简介
德里克·昆什肯 | 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日报》《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杂志,并收录在诸多科幻年度选集。他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魔术师》首发中文并出版,后续出版了“量子进化”三部曲的后两部《量子植物园》《量子战争》以及长篇科幻小说《冥河家族》。他的短篇小说《刺之道》曾获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
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上)
Tool Use by the Humans of Miaozhai County
全文约1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作者 | 德里克·昆什肯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蒲丽竹、孙薇
最早生活在云贵高原上的人类是距今约一百九十万年前的直立人。他们用木制长矛突破了体力的局限,用粗糙的石斧采集野生谷物。他们可能已经尝试过用火,以及将兽皮绷在框架上来防风。据信,他们曾用咕哝声和手势等原始语言来传递信息。这些都是在云贵高原上发现的人类使用工具的最早实例。
《人类进化史》
《AI基础百科全书》
2025年版,贵阳
下党吊村,公元2020年
连梅[1]走在小路上,一边是片水稻田,另一边的下方三米处则是一片梯田,从梯田上她那座小木屋旁冒出来的树梢与她的头顶齐平。一行行水稻笔直排开,每行间隔一步之遥,一直延伸到翠绿的峭壁前,崖上的山岩被树木和藤蔓覆盖得严严实实。目力所及之处,座座圆润的山背连成一线,山上林木郁郁苍苍,依稀隐没在云雾中。其中一些山脊上,有新建的输电塔拔地而起,宛如新生的白杨树枝。
邻居家的次子连考站在草木葱茏的山脊拐弯处,他今年也是九岁。午后的高温下,他正拿树枝砸蜻蜓,它们自顾在缕缕阳光间往来飞扑,对他毫不理会。连梅的祖母站在稻田里的水中,裤腿卷到了膝盖上,手里摆弄着喷雾器的喷嘴。连考跳起来,又朝蜻蜓扔了一根树枝。
“奶奶,他们又在建电塔。”连梅说。
奶奶斜着眼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费劲地捣鼓着喷嘴,终于,喷雾再度呈扇形喷洒开来。她将喷药箱像背包一样扛在肩上,艰难地在水中跋涉,朝每一株水稻上噗噗地喷洒着农药。
连考[2]一跃,一扔,没砸到,蜻蜓们跳起舞来。
[1]Lian Mee音译,本文中大部分人名均直接音译,部分有明确语意的苗族人名则额外加注。
[2]Lian Kaus,或许这个村子为连姓聚居地,Kaus在苗语中意为“雨伞”。
“那是手机信号塔。”他说得好像她是个白痴似的。他弯下腰,又去捡拾树枝。
“你怎么知道?”
“李时增说的。”
“他怎么知道?”她斜眼看着那些塔问。她不明白该如何区分手机信号塔和输电塔。
奶奶气喘吁吁地放下喷雾器,说道:“我真巴不得你这会儿再大些,你就可以把这些地全喷完了。”
连梅曾经拿喷雾器试着玩,但只扛得起空药箱。
奶奶老是抱怨。连梅没有父亲,她母亲潘秀[3]到贵阳务工去了,改嫁了另一个农民工,但她的现任丈夫巩浩不想让别人的女儿待在自己家。潘秀现在住在二交河,那个村庄和下党吊村一样偏远,不过是依不同的山坡而建。连梅靠在奶奶身上。
[3]Pha Xov,Pha是海外苗族大姓之一,Xov意为“新闻”。
连梅说:“等我长大以后,我会在城里的手机和电脑公司找份工作。”
奶奶嗤之以鼻:“谁会给你这样的工作?”
连考说:“女娃子只能当秘书。”
连梅不服气道:“妈妈就找着工作了。”
奶奶说:“扫大街嘛。”
“我可以找一份电脑工作。”连考坐在她们身旁说。
奶奶不信地捏了捏他的小细胳膊。“你就是个乡下娃儿,”她说,“除非你认识啥人,要不然他们一样也不会给你啥好工作。现在开始就要努力干活啰,这样你以后才娶得起老婆。”
连考皱起了眉头。连梅想笑话他,但这并不好笑。连考的父母也在城里打工,平时有的是邻居给他、他兄弟和他爷爷送东西吃。蜻蜓不见了。
“你绣的针脚太烂了,”奶奶对她说,“你要是连线都绣不直,以后咋还嫁得出去哦?”
连考笑了,蹦起来跑开,边跳边扔着树枝。
天无三日晴,
地无三里平,
人无三两银。
——贵州民谣
贵州理工学院学生宿舍,公元2034年
连梅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脚搁在椅面,抱着膝盖,已经止住了哭泣。高速公路上冰冷的白色灯光照在脏兮兮的玻璃上,形成一片光晕,聚光灯下,校园里的建设工程昼夜不停。她的五名室友都睡着了。郝凡在打呼噜,方穗的手机一直在轻响,她虽然没有回复,但微信上的对话还在继续。
四周的世界将连梅包围起来,她气得浑身发抖。要是此刻还睡在床上,她又该完全清醒地躺着、浑身是劲却使不出来地抽搐着、在屈辱与愤怒之间摇摆不定了,所以她今晚又挪到了椅子上。由于夜晚无法入睡,她白天总是昏昏沉沉。一些图像不可磨灭地渗入到她身为人类的脑海中:种植水稻的几何形梯田层层叠叠;城市街道和高速公路井井有条的曲线与直线;苗族阿婆和阿姨们手执银丝,在靛蓝色的布料上稳稳地飞针走线,但有时染料会不小心浸到不该浸染的地方,在织物上留下阴影和轮廓。
她的硕士学位已经差不多修完了。她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尝试在AI系统中建立道德行为模型,这篇论文也许算不上无可挑剔,不过一直进展顺利,只要她的导师肯担保,她就可以顺利毕业。一开始,张教授只是趁着向她展示她正在开发的AI所需的修正算法时,在她肩膀上轻轻摸了摸。在那一刻,这种动作还算清白。她当时就该阻止他的,这让她现在觉得很愤怒。可是怎么阻止他呢?她当时该怎么说才好?她只会表现得像是反应过激。
几天后,他的手指已经在她背上流连不去了,透过薄薄的上衣,她能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热气。他的脸凑近了她,面带微笑。她以为这完全是自己的想象,以为自己确实反应过激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种怀疑显得很愚蠢,她这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也显得很愚蠢。人人都喜欢他,张教授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一个人做过那样的事。
她开始改变自己的衣着。她从来都没有过衣冠不整的情况,但她还是换上了更厚的衬衫、更长的裙子,尽管夏天的天气很热。过了一个星期,她被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叫她把门关上,她虽然不情愿,却还是照办了。
“连小姐,你的进度落后了。”
他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比她见过的表情都要严厉。她落后了吗?在这拨硕士生里面,她的AI研究处于中等进度,比起部分学生还算领先。他墙上的智能屏幕显示出她的AI研究情况、迭代流程图、机器学习过程中的里程碑,也显示出她的AI根据经过估测的人类情感进行伦理建模的百分率状况。
“关于你能否毕业和末次奖学金的支付事宜,很快就要作决定了。”
“教授,我可以再勤奋一些,”她说,“我可以每天晚上、每个周末都不休息。”
他怀疑地审视着她,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敲击声、发出指令的喊叫声和卡车倒车时发出的嘀嘀声从他办公室敞开的窗户里传进来。一切都在同时建造之中,就像AI,就像她,但她现在已然摇摇欲坠,对于支撑她生活的基本结构是否还能屹立不倒,她并无把握。
“坦率地说,你的研究很肤浅。”他说。
“教授……”她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您去年批准了我的论文题目和研究方法呢?”
“我是批准了。”他说,声音里更添了一层怒气,“可是我以为你会加以补充,题目只不过是种子而已。”
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她没有添加任何原创内容吗?她是如何进行原创研究的?其他学生又是怎样的表现?她在他们的研究成果中没有发现任何引人注目的内容,每个学生都只是在学习开发人工智能。
“我可以对研究主题加以补充,”她说,她耳朵臊得发烫,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可以尝试新的切入方式。”
他露出轻蔑的神色,说道:“从头再来吗?你哪儿还来得及?AI的开发可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
确实不可能。如今,人工智能在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完成国际象棋的机器学习;而开发可以进行道德建模的AI则要比那复杂得多,包括不同版本之间的配对、更强大类型的选择和参数的改变,需要长达数月的时间来直接进行人工干预和纠正,还要有相当不错的运气才行。她眨着湿润的眼睛:
“教授,我不明白,在上个月的评估当中,好像一切都还顺利。”
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转过身,坐在桌子边上。
“我不想让你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说着,一面伸手抚摸她的肩膀,“我不希望你走投无路,只能告诉你妈妈或者你的雇主,你没能顺利完成硕士学位。”
她坐得笔直。他的手此时搁在她肩膀上,黏在合适的位置,一动不动,只用粗短的拇指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沿着她的锁骨来回摩挲。他的动作很有节奏。他在干嘛?因为刚才那一句“没能顺利完成硕士学位”,她的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
“你也不想这样,对吧?”他问。
她愣怔地摇了摇头。
“我说不定有办法让你的研究论文顺利通过,就算实际上达不到标准也行。”他说。
她吓了一跳。他的眼睛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着她的衬衫和双腿。她想挣脱他那只手和摸来摸去的拇指,却没能顺利完成。
“这样吧,你后天到我家来,”他说,“我们可以喝几杯,谈谈我对你论文的评估情况和末次奖学金的支付事宜。”
现在他的手动了动,沿着她的锁骨摸到她的脖颈和下颏上,再次停下来,那只汗津津的手热乎乎的,拇指又在她脸颊上摸了起来,上上下下。她猛地站起来,把椅子给撞翻了。
张教授皱眉道:“连小姐,把椅子扶起来。”
她僵硬地弯下腰,把椅子放好,然后面对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后天见。”他说。见她微微扬起下巴,他挑了挑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我们见面之前完成评估。”
她脸颊火热,四肢瘫软,撞到了墙上,然后笨手笨脚地摸索着门把手。她匆匆走出半开的门,在厕所的小隔间里整整躲了一小时。
起重机上的聚光灯发出的光芒犹如灯塔般明亮,透过窗户照进来,盖过了高速公路上那些零零落落的前灯和尾灯光。郝凡哼唧着翻了个身,安静下来。方穗的朋友们已经不再发消息了。连梅的脸烧得滚烫。她怎么这么笨,她应该跟张教授说不行的,她应该骂他几句、打他、拍掉他那只让人汗毛直竖的手。她不想应付这种事。她发疯般用力揉着眼睛,身体像是通了电一样,大脑却无法运转。
她把其他同学正在写的论文全都看了一遍,甚至还读了往届的论文,却找不到任何新颖出众之处,除非他们隐藏得太深了,可那根本说不通。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万一是他在撒谎呢,她的论文其实写得还不错呢?她门门功课都是考过了的。直到几天前,她还以为所有功课都会顺利通过。
万一是她不够聪明,不知道他说得对呢?万一她之所以能获得奖学金,不过是凭运气呢,或者是因为政府大发慈悲,但凡是个贫困山区的苗族姑娘,只要获得了学士学位,就可以随便施舍的呢?她把前额紧贴在膝盖上。她不知怎样才能挥退堵在喉头的这种溺水般的恐慌。
她早上没去工程部。室友们待在实验室里,她却在断断续续地补觉。由于六月间气温太高,窗户不得不一直开着,所以她半睡半醒间能听见手提钻和卡车的轰鸣声。修建中的道路、建设中的校园、开发中的AI、建设中的人们,所有这一切全都搅在一起,直到她醒来时仿佛还粘在床单上。今天她必须得做出决定了。无论她想逃往哪个方向,这个选择似乎都正从四面八方注视着她。即便此时,她仍能感觉到张教授的拇指搁在她的锁骨和脸颊上,还在不停地摩挲,仿佛宣示占有权一般。
她肯定是有什么地方犯了傻。她自己都没发觉,肯定是她穿的衬衫诱惑了他,或者裙子太短、裤子太紧。不知是哪里不对,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本来可以避免这种事发生的,但她没有,现在她该怎么办呢?或许是她说话太轻声细语了、太恭顺了,让人觉得她肯定不会告状。
如果她告发他,会怎么样?院长会相信张教授曾经请她去他的公寓吗?她没有证据。为什么她当时没把手机设为录音模式呢?但她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张教授只是说跟她聊聊。万一他真的只是聊聊呢?万一是她反应过激了呢?她虽然不能肯定,但或许院长根本就不会质疑张教授、推翻他作出的学术判断。丢脸的损失无法估量,更何况是为什么丢这个脸呢?为了一个水平中不溜的研究生?为了一个山区来的默默无闻的苗女?
临近傍晚的时候,她已经哭了一场,冲了个澡,还吐得稀里哗啦。她迷迷糊糊地套上一件难看的毛衣和一条齐脚踝的裙子,这么穿太热了,根本不适合六月的天气。她没有化妆,头发在脑后束起。人行道上,她孤身一人,踉跄地走在学生们中间,心里的恐慌把她与他们阻隔开来。
张教授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栋新楼里。她以前来过这栋楼,一次是和其他同学一起庆祝新年,还有一次是和师生们一起来探望退休老师。她在电梯里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只觉脸上发烧。到了12楼,她迈步走着,双脚似乎失去了知觉,感觉好像又要吐了。她走到张教授的公寓门前,僵硬地站着,一颗心诡异地砰砰直跳,仿佛全身的血液被吸进心脏以后,便不再流出。
下党吊村离这里只有三个钟头的路程,但稻田和大山里的惬意生活,甚至奶奶教她的语言,似乎都远在天边。她敲响了张教授的门,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上纵身跳入深潭。她敲得并不算太响,却很决绝。一颗热泪从被张教授的拇指摸过的那一侧脸颊上滑落,心不再砰砰直跳,她屏住了呼吸。
隔壁公寓的门开了,连梅把脸转向一边,但没有动。停顿了一瞬。他们在看她吗?他们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们或许会说,张教授被车撞了,说他在施工水泥或者钢梁底下被压得粉碎。她的呼吸一阵紊乱。邻居的门关上了,传来一阵向电梯走去的脚步声,表明还有其他人存在,那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逐渐消失。
她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道,想就此结束这一切。她的敲门声在走廊里回响。她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然后弯腰往底下的门缝里看了看。看不到光。她再次敲了敲门,同时擦干脸颊,接着气呼呼地靠在墙上。
她没想到要带着手机来。要不然的话,她现在该怎么办呢?给他发短信吗?制造证据,说明是她主动来找他的,一旦在院长面前发生冲突,可以借此对她不利?
她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公寓里有人回来、有人离开。她不再遮挡自己的脸。饥饿之下,腹内阵阵疼痛。她不再掩饰脸上的沮丧。最后,她靠着他的房门坐下来,两臂放在膝盖上,额头搁在胳膊上,只是不停地喘气。
她只想做个了断。她希望听到自己会顺利毕业,希望听到自己能有条件在城里再待上最后几个月,待到完成学业为止。张教授很恶劣,可她还是来了,在错误的东西面前屈服了,因为她别无选择。又过了两个小时,肯定已经快十点了。门开了又关,有人从她身边走过。
张教授从来没有在办公室待到这么晚过。又没有召开部门会议,本周都没有会。是他忘了吗?是他改主意了吗?她站起来,擦了擦脸。若是他改了主意,打算让她怎么也过不了关的话,那他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职业生涯;他还向她表明,她其实是件有价货品,可以被人收买。这个念头就像染料一般,一旦沾染上,就再也无法抹去。洗除污渍需要多久呢?
她沿着消防楼梯走下去,溜出了大楼。
第二天,在实验室里,她照常干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在张教授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他,但他没有跟她说话,也没有提起他们上回谈话的内容、或者昨晚发生的事。这件事当真发生过吗?她在事业上还有前途吗?她急忙将研究工作向前推进,不让任何人有借口给她不及格。
一周后,张教授把发给系里和奖学金办公室的评分结果抄送给了她本人。一百分的满分,他给了她七十一分。算不上出众或优秀,不过好歹算是过关了。要是在上个月,她可能会欣喜若狂,可能会打电话给奶奶,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家里第一位硕士了;她可能已经拿着张教授的推荐信,开始在贵阳、杭州和北京找工作了。
如今,她只觉含垢忍辱。张教授那样对她究竟是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吗?还是他临阵忽然退缩了?是她本来就可以凭实力过关,还是他出于怜悯放了她一马?一想到要跟他见面、自己事业上的成功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他,她就再也无法忍受。她没有问他自己表现如何,没有请他写介绍信或推荐信,也没有参加毕业典礼。
苗族乃是九黎族后裔,九黎人在传说中的涿鹿之战中败北。苗族人制造并使用了大量的木质及石质农具、建筑构造和武器。当时的人类通过复杂的语言(包括音乐)来交流思想、知识和抽象思维,在缺少书面语言的情况下,他们使用了复杂的半史前刺绣图案作为替代。千百年来,汉人的军威将苗人驱赶进了云贵高原的山区。
《中国少数民族》
《AI基础百科全书》
2032年版,贵阳
凯里,公元2035年
面试官看着显示器上连梅的简历,再次皱眉。他光秃秃的头顶冒出一层汗水,衣领的第一颗钮扣没有扣上。
“你来应聘服务器农场的操作员,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他终于说道,“你真的获得了硕士学位?”
“是的。”连梅说。
他揉了揉脸,好像还在纠结刚才那个问题。“我们只是家小公司,”他说,“既然你真有电气工程硕士学位,那你完全可以去腾讯、阿里巴巴或者苹果的服务器农场高就。”
说完,他等待着,一副犀利的模样,就像电视上的侦探偶然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不想住在雷山县,”她说,“我奶奶上了年纪,得跟我住在一起,我妈妈很可能也是。而你们是苗寨县仅有的一家服务器农场。”
这个服务器农场才刚成立没多久,规模也不大。在雷山的洞穴中,华为的服务器数量超过了一百万台。阿里巴巴也紧随其后。高通则没有公开披露过设在山区的服务器农场规模。而连梅不管去其中哪一家,都属于大材小用。
“你有男朋友吗?”他说。
“没有。”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问题。
“你以后打算要小孩吗?”他问。
“我生不起。”她答。
他扮了个鬼脸:“这不算答案。”
“我没怀孕,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要孩子。”她回答得有点激动,太激动了点。他皱起眉头。
“你是个漂亮的苗族姑娘,”他责难道,“又很聪明。你完全可以前脚签下这份工作,后脚就找个男朋友。”
“那我怎么证明我不会怀孕?”她说。
他耸了耸肩:“这话不该我说。”
面试官的问题并不合法,她可以用眼镜把他的话录下来,这间办公室的隐私屏蔽装置抵挡不住她设计的电路系统。但这么做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就算能找到某位法官,肯做出对她有利的裁决,公司也只会交笔罚款了事,同时仍然可以拒不聘用她,因为她的条件太好了。或者他们可以聘用她,不过给她开出的薪酬比男员工少得多,如果她抱怨的话,就在她向其他公司求职的时候在推荐信上给她差评。或者在某个地方找人吐槽说,她是个刺儿头,这样她的社会信用评分就会下降。
“我不会怀孕的,也不会交男朋友。”她妥协道。
他敲了敲桌子,将她的简历最小化。“我会进行背景调查的。”他说,“我们保持联系。”
她站起来,握了握他的手,对这次面试表示感谢。他不会联系她的。她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走出这家公司位于凯里郊区的新大楼——凯里是苗寨县附近的一个小城。
她找到一间小茶馆,坐了下来,此处俯瞰着清水河的一条支流,正对大阁公园的草坪。街对面的公园里,桐树、山茶花和一株孤独的桦树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投下阴影。她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她那座老房子里,回下党吊村的车要到五点钟才开。那房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需要花一大笔钱进行修整。奶奶抱怨说,连梅没找到工作,年纪又太大了,没法换回一份高额彩礼。
彩礼。彩礼并没有给奶奶带来过多大好处,对于连梅的母亲也一样,无论她在哪里。上大学也没多大用处,至少目前还没有。她刚才结束的那场面试跟其他面试差不多,根据她从女同学们那里听到的情况来看,她最终也只能找到一份比男员工挣得少的工作,在像张教授这样的人手底下干活。这些都是法律明令禁止的,但基本上没什么人执行。
“对不起,我可以坐这儿吗?”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把手放在连梅对面的椅背上。其他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个个埋头对着手机、平板电脑和纸张。连梅做了个手势,那女子便在她对面坐下,翻看起了手机。
苗寨县的网络很差劲,即使只是访问静态网页也不行,只是还不像某些偏远山村那么糟糕。有一条省级数据干线直接连到凯里,所以坐在这间茶馆里,他们就可以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苗寨需要优化网络质量。
连梅一时兴起,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搜索了一下。她刚才求职的那家公司没有闲置处理能力,但当她切换到腾讯和华为服务器农场的页面时,却发现有相当一部分闲置处理能力可供出租。
有数百万台服务器存放在贵州省凉爽的洞穴中,加起来应当有大量的闲置时间;但是很难预测空闲功率何时可用。这事儿无法作为处理器农场的备用方案。在申请这份工作之前,她曾经考虑过如何利用AI对服务器处理器农场进行优化,但还没机会谈到这个问题。
连梅返回浏览器页面,比较了一番处理能力的租金,以及运行条件、可靠性和硬盘驱动器的可用性。然后,她查看了苗寨、凯里乃至贵阳的上网价格。她以前从未考虑过从零开始创办一家公司。
她又做了一些粗略的计算,然后点开了她的银行。作为应届毕业生,她可以获得一些贷款,另外还有些贷款是专门面向贫困地区居民的。只要她能获得充足的贷款,就可以鼓捣出点名堂来,而不必依赖别人给她提供公平的机会。她可以自己给自己一个公平的机会。
在中国,信息仅仅存储于人脑中,直到公元前四千年的奇普结绳记事[4]、公元前三千年的大汶口陶符[5]、以及始于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的商代甲骨文出现。这样的实验过程从公元前4世纪持续到公元前2世纪,是最早出现的人类外部存储系统之一。纸张和书籍的发明加速了人类外部存储系统的扩散,也担当了信息传播的媒介(参见“人类信息传播系统”)。及至20世纪,人类又发现了基于固态物理学的数字存储系统。惟有基于芯片的系统方可与人类神经直接相连。
《人类的信息存储工具》
《AI基础百科全书》
2031年版,贵阳
[4] Quipu knotted record-keeping,原文如此,其实是印加帝国用来计数或记录历史的方法。上古时期的中国也有这一习惯。
[5] 大汶口时期陶器上的刻划符号,距今约五千多年历史,是汉字产生前十分接近文字的一种符号。
苗寨,2036年
吴颖[6]端详着小店上方挂的那块招牌。靛蓝色的文字镶着精致的银边,很像是她用来绣自己那身结婚礼服的银线;招牌上写“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旁边是公司标志:一只握紧的银色拳头,两边各有一根金银丝镶嵌的水牛角。
[6] Vue Yeng,Vue也是海外苗族大姓之一,或译为“伍”。
轻微的门铃声响起。难听的音乐从门内传来,盖过了门铃声,是激烈的电吉他音乐和嘶喊声,不过音量倒不比其他商店播放的音乐更响。漆黑的墙壁上以红黄两色标志列出超低的互联网价格,有几位客户正用安在墙上的电脑工作站对手机进行同步。
一位身材不高的女子正仔细打量着吴颖。她身穿黑色皮裤、长靴和无袖衬衫,戴着一条精致的银项链,双臂交叉在胸前,镶有银质饰钉的皮手环分外显眼。她的一头短发修得跟板寸差不多,染成靛蓝色。这女子戴着一枚银鼻环、两枚银唇环,架着一副黑框大眼镜,镜框上嵌着纤细的银丝,勾勒出苗绣图案,其精致程度不亚于吴颖做过的刺绣活。
“你迟到了,”那女子说着,拇指朝着她身后的门口勾了勾,“来吧。”
“我是吴颖。”她说。
她走上前去,想拉近一下距离,但这位苗族朋克公主已经走进了办公室。在她那件无袖皮马甲的后背上,沿着肩膀镶了饰钉,马甲上用猩红、绿色、黄色和靛蓝的线绣出抽象的图案,围绕着正中银线绣出的一对金雉鸟,喙间衔着一枚钱币。女子在桌旁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吴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我叫连梅。”那女人伸出一只手与她相握,指甲的颜色与唇膏和眼影恰好搭配,都是富于苗族风情的靛蓝色。
“很高兴认识您,连小姐。”
连小姐用拇指在桌上点了点,桌面变为一块智能屏幕,上面显示出吴颖的身份证、社会信用评分、简历和大学成绩等信息。
“你是人工智能程序员吗?”
“是的,连小姐。”她说,“我毕业于贵州民族大学,取得了班级第四名的成绩。我……呃……”她以前从未见过有人把苗绣的图案放在眼镜上,镜腿上还挂有小银鱼,象征着富足。镜框挡住了一排银白色的眉环。她还从来没见过像连小姐这样的人。“我……我很惊讶,网络服务提供商居然招程序员,薪酬还这么高。”
“只是程序员的正常薪水而已。”连小姐说。吴颖大学毕业后得到过若干工作机会,但还没有哪家单位肯付给她足额的起薪。“我这里男女同酬。”
“哦。”除此之外,吴颖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Miao Punk Princess Inc.,缩写MPP)以相当低廉的价格,为苗寨县提供低价的互联网服务,”连小姐说,“除了低带宽要求的电子邮件和短信之外,MPP互联网其实并不能连上贵州省外的互联网。不过,我们可以在这里模拟出大部分的互联网内容,因为有些公司已经在贵州存储了网站档案,所有的政府服务都可以通过贵阳获得。我们访问那些页面就可以,无需访问实际页面。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足够了。在需要查阅原始页面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再多花些钱。”
“很有创意,”吴颖说,“可是您真的需要一个程序员吗?”
“我需要六个。”连小姐说,“我想走出苗寨,去凯里、去六盘水、去铜仁、去贵阳。我们可以与常规网络提供商竞争,我还想进军那些人口过于贫困、用不起常规互联网的区域。”
“您希望借助程序员来扩大规模吗?”
“两三个吧,”连小姐说,“不过,如果他们当中有谁想从更大的项目中分一杯羹的话,我想在贵州建立一个社会信用评分(SCS)系统。我们是全国仅剩的几个尚未使用SCS系统的省份之一。”
这样的项目似乎并非一个在店面里运营的小微网络提供商所能企及。她犹豫了两下,然后还是说出了口。
“在大多数社会信用评分系统当中,都没有包含不上网的人群。我固然可以通过提供互联网服务来赚钱,但我的兴趣并不在此,而在于人工智能;为了让人工智能发挥作用,我们就需要大数据集,就是服务提供商所拥有的那一种。”
她的只言片语令吴颖恍然大悟。苗寨县约有四十万人,贵州全省人口大概有五千万,相对而言,其中许多人仍然不怎么上网。若是人们满足于在省级局域网内低价浏览网页,苗族朋克公主就能吸引数百万客户;而这样巨量的数据可以用来训练AI。这种模式还可以在其他贫困省份得到应用——诸如甘肃和云南——这或许意味着还会再有八千万消费者。不对,不是消费者,而是数据源。苗族朋克公主可以出售这些数据,也可以出售她借此开发的AI。
“我加入。”吴颖说着,向这个陌生的女人伸出了手。
苗寨,2037年
连梅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建筑工地,黑靴上沾满了污泥。其中一名主管穿着黑色皮裤,两侧绣着抽象的苗绣图案。朋克风格并非中式软萌或女性气质的典范,她的眼镜探测到众人混杂着困惑、厌恶、略带欣赏又有些怨恨的情绪。他示意她戴上安全帽。
“陶树在哪儿?”她问。
现在,她引起了其他建筑工人的注意,有些人放下手里的工具,望着这边。他们都佩戴着不同的传感器,表面上是为了监测主管的情绪、跟踪休息时长和安全问题;然而,他们脚上、膝盖、臀部、肘部和双手也带着小传感环,使用的是苗族朋克公主公司的技术。她的眼镜里,在每个工人头顶上方,AI为她呈现出一系列增强现实显示框,展示出每个人的情绪状态,大部分都是百无聊赖,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因为受到这样的干扰意味着可以趁机休息。有些男人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她。在她的眼镜里,一个工人的头顶上有黄色字体正在闪烁,标示出他的名字。她走过去。
“把传感器摘了,”她说着,在陶树面前停下,“我这周不给你钱。”她说得很大声,好让大家都听得见。
陶树目瞪口呆。她付给他们的钱并不多。苗寨周围有数百名建筑工人都佩戴着她的传感器,录下从砌水泥到布线、铺设管道、刷漆和用砂纸打磨等等每一个动作。为了获得录制权,她每周都会向每个人支付一小笔津贴。所有这些数据慢慢教会了她的AI如何建造复杂的真实建筑。不过当然,在建筑过程中,传感器有时会出现损坏,故而不得不更换,比如陶树的就是这样。
“喀瑙过来换了一些传感器,你是不是觉得,趁她给你换的时候趁机揩点儿油很爽?”连梅大声道。
“我没碰她!”他抵赖。
“传感器都录下来了,你这个白痴!”她说,“还有你那个该死的头盔也录了!”
这下没人干活了。“那又怎么样?”陶树说。
“所以这周你用不着再戴我的传感器了,”她说,又对在场的所有人道:“如果有谁再干出这种事的话,不管是陶树,还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把我的传感器从这个工地上撤下来。苗寨周围有的是建筑工地,我到处都可以获取数据。你们甭想对我的工程师、技术人员、清洁工或者不管什么人毛手毛脚。明白了吗?”
她的眼镜读取到的表情介于愤怒和沮丧之间,其中部分针对陶树,大多则是针对她本人,不过并不激烈。这些男人和她的叔叔们没有太大的不同,看到女性领导,他们有时还是有抵触。不过金钱和阶级很重要,她受过教育,付钱给他们的公司又归她所有,于是他们无论乐意与否,都不得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的衣着和妆容则完全是文化短路。按照他们的社会观念,见到这样一个把传统苗族图案自豪地穿在身上的愤怒女朋克,根本不知应该如何看待她才好。主管走了过来。
“连小姐。”他说,“我可以肯定,他那样做并不是故意的。我们就这么算了吧。”
“按照法律规定,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我放过他,喀瑙可以起诉我。我已经采取了行动。现在,如果你放过他的话,喀瑙就可以起诉你老板。”
主管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现在他对陶树和对她的愤恨程度不相上下了。
“把传感器摘下来,放在棚子里。”他对陶树说。
连梅说:“下周会有人再过来,重新给你戴上。”她的目光令其余的人胆战心惊。即使不靠他们头盔上的情感读取软件,也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心中没底。一些人看了一下自己的脚。
“对不起,朋克小姐。”陶树说。
连梅离开了。虽然每周六天,都有成百上千名工人的数据被录制下来,但这个建筑传感器项目仍然需要先积累多年的数据,然后AI才能达到足以独立实施建筑工作的水平,不过,在一年以内,有望实现以人类监工来指挥装载了AI的机器人工作。
这些人不知道,她的表现也被录了下来,从她的动作、手势到说话的语气,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她作出的从指责到训斥的决策。用于训练人事AI的数据更不容易积累,但一旦她顺利完成,就会改变整个中国。
一个驼背的苗族女子站在大街上,手执一把竹枝和稻草做成的扫帚,正羞怯地端详着她。那女子迟疑地冲她笑了笑,瞥了一眼那些开始朝陶树大喊大叫的人。一时冲动之下,她抓住连梅的手道:“你去吧,公主小姐!”
苗寨,2039年
吴颖偷偷往连梅的办公室里瞧。她的老板正对着墙上一面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显示出AI设计算法和图表,分别在不同的分析集中加以展示,背景音乐是“牙龈出血”乐队的疯狂嘶吼。吴颖在苗族朋克公主公司工作的时间够长的了,已经分辨得出某些乐队的乐曲。
连梅身穿黑色无袖衬衫,露着肩膀,还用绷带包扎着一处新的纹身。她现有的纹身已经很醒目了:两条手臂上都纹着蜿蜒起伏的龙,用银色染料染就,龙身盘绕在红、黄、靛蓝色花朵和小小的牛角上。她很好奇连梅这次纹的又是什么图案,心里有点羡慕老板,羡慕她善于表现,也羡慕她拒不屈从于苗寨阿姨们的审美标准。
这让连梅看起来很难缠,但与她朝夕相处的吴颖却不禁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一丝脆弱。吴颖见过老板靠气场镇住年龄比她大一倍的人、比她更有钱有势的人,她拒不妥协,直到面临的竞争缓和下来。然而,连梅笑起来却小心翼翼,听到笑话的时候,她的笑容展露时比别人慢半拍,收敛时却比别人快一步,似乎没有把握究竟该不该笑。
吴颖也是苗族人,在凯里长大,她的父母是两位农学家兼顾问,家境一般,不富裕,却也不穷。而连梅来自一个小村庄,那村子小得吴颖连听都没听过,她说话时带着点轻微的口音,似乎曾经努力过要将其消除。吴颖从来没有在大山里生活过,她有时会想,是否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明白老板为何要如此行事。
“连小姐,您找我是想了解有关损益表的事吗?”
“是,进来吧。”连梅把椅子往后一推,把靴子架在桌上,离吴颖远了些,“你一直在担心人事AI的价格。”
“我们从这上面可以赚更多钱。”吴颖说,“开发成本很高,人工智能表现得也很好。”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起此事。我会保持一段时间的低价,甚至还有可能再降价。我不想让员工操心我的决策,也不想让外人听说这件事,从而琢磨出我们的市场策略。”
“我们的市场策略是什么?”
“我希望有很多公司采用我们的人事AI。”
连梅没有戴情绪读取眼镜,但吴颖从不善于隐藏自己的反应。
“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市场算不上多么有利可图?”连梅问道。
“如果这个项目像您的AI老师那样,是以减轻贫困为目的,那我能理解;可是这些公司盈利还不错啊。”
“你就不要再在报告里面提这件事了。如果你觉得我有必要知道的话,就当面告诉我。”
吴颖站在那里,根本不明白连梅目的何在。
“是,连小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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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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